Neil
牛,班主任
Neil沒有中文名,由于諧音,不少同學就干脆喊他“牛”或“牛哥”。這一次,Neil真的牛了。
在剛結束的高考中,全班45名同學全部都超過了一本重點線,全省文科總分前100名中,他們班闖進去6個,一名同學總成績排佛山市第二名,全班英語單科成績超過140分的12人,高考英語口語考試中15名同學拿到了滿分。這是Neil到佛山石門中學10年來帶的第一屆奧賽班,帶奧賽班是他很多年前就在心里為自己設定的奮斗目標,而這一次的成績即便在學校80年的歷史中也算得上耀眼。
Neil身高接近1.8米,一頭蓬松的長發(fā),穿一件寬松的暗紅色的格子短袖,下身是肥大的卷了兩折褲腿的牛仔褲,胖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他說高三這一年由于缺少運動,他體重足足漲了30斤。其實,即便沒有這30斤體重,他的形象也曾經(jīng)讓鄭嘉欣備感意外。2010年,Neil剛接這屆班主任,開學前,他給每一個學生家里打電話,囑咐他們開學要注意的事項,他滿口流利的中文和溫柔的語調給鄭嘉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的腦子里,已經(jīng)為這位早有耳聞的老師勾勒了一副標準的英國紳士的肖像,而開學一見面,鄭嘉欣與其他幾個抱著同樣想法的同學都大睜著兩眼,半天才緩過神來。
Neil渾身都散發(fā)著自由的氣息,隨和而快樂,這是同學們對這位外籍老師的第一印象。接下來的三年,所有同學都真真切切的見識了這個“牛”老師,他給大家統(tǒng)一的印象是似乎24小時都和同學長在一起,什么時候找他都會在,即便在他們上課的時候,那個胖大的身體也總會在窗口飄過,像保姆一樣盯護著他們。很難得的是,每個人說起班主任這“超乎一般的勤奮”都是滿含笑意,他們印象最深的是這位最難忘的老師那孩子氣的“另類”。
高考一周前的一天,大課間,Neil拿著把吉他坐在樓梯那里唱起來,對于他來說,這倒不是一個反常的舉動,他經(jīng)常會在課間到自己的班級門口彈著吉他唱歌。這次,兩層樓的學生都過來圍觀,更好玩的是有班里的同學還在他旁邊放了一把打開的雨傘和一個杯子裝錢,喜歡湊熱鬧的同學就往里扔零錢,戚展寧回憶說,最終,他們收了7元錢。而Neil自己也覺得挺好玩的。他依然唱著他的英文歌,學生們都知道,他是甲殼蟲樂隊的鐵桿“粉絲”。
其實,Neil的這些舉動并不是完全的隨性而為,這是他所采取的一種調節(jié)同學情緒的手段。他說:“看到班里太壓抑了,你要直接去說的話,效果就不會很好。”Neil這種“心靈雞湯”的小手段同學們隨便就能想起很多,鄭嘉欣說Neil做的皮蛋瘦肉粥味道純正,高考前兩天最后一餐是用洋蔥、番茄、雞肉燉的西式濃湯,同學也都很喜歡。一向自己家都不開火的Neil為了給學生們煮東西,專門購買了一口大鍋,很多老師也都品嘗過他的手藝。班長鄭嘉慧回憶說:“平時考試的時候,他會買很多咖啡、巧克力,他還自己做菜、燉湯、煲粥給我們,有時候還會買許多水果,這些‘心靈雞湯’讓大家都很感動。”
在班主任總結中,Neil強調,盡量不去批評學生,如果要批評,是因為自己平時對學生觀察不夠細致。他固執(zhí)地認為,學生不會無緣無故違反紀律,一定是有了困難而老師沒有了解到,他甚至時時為此而感到愧疚。他還記得,在第一年當班主任的時候,有個學生厭學,但學生的有些說法他難以否認,他沒有說服他的足夠的經(jīng)驗。“我現(xiàn)在要是帶的話,會好得多,這有點遺憾。”
與Neil的幾次長聊,明顯可以感覺到他對教書育人所懷有的神圣感,似乎,他在通過教育,完成一項幫助他人的使命。
“我以前也覺得,成績低的學生是不是素質也會低一些,但實際證明不是這樣的。2009年我們去黃岐中學,我隨便問一個學生衛(wèi)生間在哪,這個學生就說:老師,我可以幫你拿著電腦。他給我的印象非常好,從素質來說,我覺得他們的素質也很高。我當時就想,我要到這里教一年書,看我能不能幫他們一點。”2009年帶完第一屆畢業(yè)班,Neil便主動要求到黃岐中學交流一年。
黃岐中學給他安排了一個高三班級,雖然是所普通中學,但他并沒有感覺學生理解能力差,他覺得他們的理解能力還是很強的,但他們的基礎知識也實在太弱了,于是他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教,一直到了高三第二個學期,才回復到正常的課程教學。他發(fā)現(xiàn)的更重要的問題是,班里的信心不是很高,他給了這些學生最大的信任,給他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鼓勵他們相信自己的能力。剛帶高三時候一個模擬考,他那個班的成績是78分,而龍門中學的平均成績是128分,等到高考,他所帶班級的平均成績提高到了106分,而龍門中學的平均分還是128分。學校給那個班的期望指標是13個上本科,但一年下來,上本科線的達到了27個,Neil覺得,自己對他們還是有貢獻的。
Neil認為每個月400元的班主任費,肯定是沒有吸引力的,他覺得,“你要做班主任的話,就因為你自己想做,做班主任的都不是很在乎這個”。
他照著鏡子說,自己三年下來好像老了許多,但他依然覺得:做班主任很累,很開心。
緣分
2000年,Neil考入牛津大學,主修的是英文和歷史,而他理想的職業(yè)是做律師、翻譯。2003年面臨畢業(yè)的時候,按照他們的習慣,在工作之前,應該有一年的游歷經(jīng)歷。他本來是想去非洲,因為非洲有很多講法語的國家,而他在高中的時候法語比較好,他想給自己進一步鍛煉的機會,然而那一屆恰恰就沒有非洲國家的選擇。當時,一張到中國的海報吸引了他,于是,2003年3月左右,毫無中文基礎的Neil就確定了他的中國之行,他笑著說:“這就是緣分啊。”
6月份剛畢業(yè),Neil就開始準備他的中國之行,8月下旬,幾經(jīng)路途的輾轉,他站在了佛山龍門中學的大門口。“太熱了,有點臟。”是這里留給他的第一感覺,但大家的熱情好客迅速沖散了他所有的不安。
龍門中學副校長李根新記得當時的阿牛滿頭金發(fā),身材也很健美,是個標準的帥小伙。與他一同來的還有兩個外教,學校為他們每個人向香港的中介支付了4000元的中介費。
Neil與同伴分別擔任的是各班的口語課,每個班級每周一節(jié),雖然他們都沒有中文基礎,但學校也正想通過這種逼迫式的全英語環(huán)境強化學生的口語交流能力。同樣是2003年進校的周偉松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校辦公室副主任,他記得當時經(jīng)常看到Neil帶著學生在戶外上課,草地上、廣場上,他們總是席地而坐,做游戲、表演節(jié)目,大家都是嘻嘻哈哈的,他印象中的Neil老師:“很帥,很有活力,聰明,學習能力很強。”
節(jié)假日的時候,Neil就跟幾個同伴一起去香港,吃飯、買衣服,平常,他們也總會出去下館子、喝點啤酒,每個月3000元的工資每每不到發(fā)薪的日子就花完了。很快,一年的合同就要到期了,兩個同伴都準備回到英國去,而Neil決定暫時留下來。
Neil發(fā)現(xiàn)這些中國學生都很喜歡他,在他的幫助下,他們的英語進步很快,這種感覺讓他很快樂,同時,他也喜歡上了這些異國的學生。
而最終留在中國教書的決定是在2005年,當時,他覺得僅僅做每個星期每個班一節(jié)課的口語老師太沒意義了,他提出要做英語的科任老師。那時候剛提出申請的Neil還是滿心忐忑,他還不知道兩年的表現(xiàn),他的勤奮、好學和超強的學習能力已經(jīng)得到了全校的普遍認可。他想的是,如果不成,他就要回英國去做律師。“當時我就知道我會長期留在這里,因為學校同意我做科任老師,成為奧賽班的班主任也是我當時就定下的一個目標。”
Neil是家里的獨子,雖然父母從小就很注重培養(yǎng)他的獨立意識,對他的各種決定沒有做出過干涉,但這次決定還是讓父母有疑問,他們建議他回英國去做律師。這些年,每年的寒暑假,Neil都會回到父母家里,他說:“我會讓他們感覺到,我雖然在中國,但每年可以陪他們的時間可能比我在英國還要多。”2012年國慶節(jié),Neil與2007年就已經(jīng)確定戀愛關系的英語老師游偉儀舉行了婚禮,他的父母也從英國趕來,他邀請了他班里所有的學生參加婚宴,幾個學生主動去跟他的父母說:“感謝你們讓Neil來到這里。”
早上6點到晚上22點,Neil總是跟他的學生們在一起,設計練習、批改作業(yè)、跟學生談心,夜里,他才會開始備課。他跟妻子就住在學校的宿舍里,每天也都是在學校食堂吃飯。“做飯的話我們基本上沒有時間,做飯可能還好點,但還要買菜呀、洗碗呀,那浪費時間就比較多。”游偉儀說她也曾經(jīng)跟Neil吵過,但也基本沒什么用,“他就是這樣的人”。同樣做過班主任的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理解。
對于怎么調整自己的情緒和生活的問題,Neil說:“這很難嗎,這是做老師的一個挑戰(zhàn)嘛。”據(jù)他介紹,他身邊的同事,同樣也是高三班主任,老婆不在這兒,一個星期才能見一次,周末假如要值班的話,那一次也就沒有了。他覺得他們更慘,有的還有小孩,“他們真的很難”。
Neil獲得過校級和區(qū)級的先進青年教師,2012年還獲得佛山榮譽市民的稱號,現(xiàn)在還即將被破格作為南海區(qū)高層次人才。但這些名譽似乎并沒有被他放在心上,同樣沒有被他放在心上的還有職稱、工資等等,他說他后來就已經(jīng)不再去香港購物。“他確實沒有把這些名利的東西放在心上,但學校幾年前就已經(jīng)給他套上了高級待遇。”李根新介紹說。
Neil在學校邊買了個二手房,貸款貸了30年,每個月月供4000元左右?,F(xiàn)在做高三的班主任,他全年算下來大概能拿到15萬元左右的收入。
差異與交融
在Neil去黃岐中學任教的那一年,雖然帶著學生們取得了不小的進步,但一些思考還是讓他覺得難以釋懷。
“在英國,你即便混到十三四歲,也不會有人把你分成上中下的層次,分到某個地方。但在中國不是這樣,你十二三歲年輕的時候認沒認識到學習的重要,這決定了你后續(xù)會進入什么樣的學校,有的人盡管很聰明,但十三四歲的時候沒有意識,結果就是你掉隊了,你很難再趕上。”
據(jù)Neil介紹,英國的小學是七年制,從4歲到11歲。中學也不分初中和高中,課程安排有的科目是必修,有的是選修,并且根據(jù)程度不同又會分成很多個班,他有時候在一班,有時候就在二班。上五年后有一個GCIC的考試,然后開始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方向選課,當時Neil選擇了英語、歷史和法語的課程而放棄了他并不喜歡的數(shù)學。他特別強調,在英國,每個學校都有一個職業(yè)部,有專門的老師在那里輔導,學生十三四歲開始選擇科目前,就要去職業(yè)室,給自己選擇感興趣、合適的職業(yè)方向。“16歲之后我們就都是根據(jù)興趣選課了,或許掙扎一下也有他的好處,但我還是質疑16歲之后是不是還有這個必要了。”接下來,他們會上兩年相對專業(yè)的課程,之后參加A-LEVEL大學升學考試,他在這次考試中獲得了三個A,從而被牛津大學錄取,在他們學校250多名考生中,只有十幾個取得了這樣的成績。
受自己成長經(jīng)歷的影響,進入中國教育體制的Neil明顯有很多不理解。他分不清班委會和團支部到底各自要負責什么;他不理解有些明顯說不過去的制度為什么還必須要學生去做;他認為相比于高分,人格培養(yǎng)應該更重要;他認為文科生學數(shù)學的必要性并不大……這些都困擾著Neil,但他并沒有選擇對抗,他清楚自己的力量能改變什么和不能改變什么。
他告訴他的學生,只要有追求肯定會苦,在英國也是一樣,他也曾經(jīng)做作業(yè)從晚上22點一直做到凌晨3點多,雖然這主要是因為他剛上學時的懈怠,但每天3個小時的作業(yè)是都有的。
他利用兩個星期的班會課,讓學生去電腦室選擇自己喜歡的職業(yè),回來之后大家發(fā)言討論,中國的教育更重視高分,但他覺得選擇一個好的適合自己的職業(yè)也許更重要。
戚展寧回憶說:“他雖然來自西方,但依然還是強調規(guī)則的。”高二的時候,在戚展寧他們看來,一些規(guī)則是相當無聊的,比如說,學校不給宿舍裝熱水,高三的時候不讓叫外賣,他們覺得,第一跟學習無關,第二不是太大的原則問題,第三他們相信自己有足夠能力去判斷。但是由于違反紀律,戚展寧被叫出去“罵了一頓”。“他平時比較友好,總是笑,所以一旦嚴肅起來,大家就有點怕。”
Neil一方面維護著規(guī)則,但有時候,他還會幫助學生去叫外賣。他雖然對高考制度有自己的思考,但他還是會帶著學生全身心地投入到高考的戰(zhàn)役中,他甚至會為他這文科班的同學們學習數(shù)學主動讓出自己的時間。
“這就是他最可愛的地方。”很多同學都這樣說。
傳遞
游偉儀正在幫丈夫給學生的一摞資料蓋章,她說Neil最大的特點就是簡單、純粹,甚至近乎單純。“他從外國人的視角,也改變了我對中國問題的一些看法。”
“不管怎樣,我覺得教師不能只在乎分數(shù),更要關注學生對人生的思考。”Neil反復強調著他的這一觀點,他說自己并不擅長在班會上大段地宣講,他會通過與每個學生談心去幫助學生糾正一些錯誤的態(tài)度,更多的時候,他會借助課堂上隨機的閱讀材料去引發(fā)學生對人生的思考。在學生們口中,他從不給他們施加壓力,譬如有人睡著了,他會說,哦,那是太累了。學生們覺得,他能理解他們,尊重并能懂得他們的情緒。同時,他們也在這些行為中,學會了自尊、理解和寬容。
本刊采訪的所有同學幾乎異口同聲地強調一個觀點:“他的身體力行是對我們最好的教育。”
“他帶給我們的是非常敬業(yè)非常認真的作風,將來無論怎么樣,包括到大學學習也好,工作也好,我們都會像他那樣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
“他追求自己夢想還是讓我們很敬佩的,大老遠,牛津大學過來當一個這樣的中學老師,就覺得他挺敢的,我們都覺得他很委屈了自己,但他是高尚的。”
“高考完了,我們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什么叫成功,中國幾千年來判斷成功的標準就是兩個字:名和利。你說他這樣的學歷,想干什么干不了,那對他來說,成功到底是什么,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從中獲得快樂。”
“他更注重言傳身教,就是潛移默化的對我們的教育。他整個是一個很踏實的理想主義者,我們一般對理想主義定義都覺得很空,空想、空口號,而他踐行到了一點一滴,他就想為教育事業(yè)做點什么,為社會做點什么,他沒有去喊口號,他講,‘我現(xiàn)在教你們一個人,你再去教另一個人’。這樣傳遞下去,他的理想就會更加光大。”
Neil滿頭金發(fā)已經(jīng)帶有了幾分褐色,但他覺得自己的教育技能已經(jīng)提高了好多,他會一直堅持這么教下去。